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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出的氣息瞬間凝成霧氣。灰泥般的稀薄的冰冷霜狀物,將車道上川流不息的車頂蓋上覆蓋了薄薄一層。整個表參道沿過的路樹瞬 間褪去原有的青綠顏色,這樣的畫面有點像是灰色的惡夢般。

我想到田中謙治所翻譯的一 篇中國元朝物語。演劇家關漢卿的著作,六月雪‭‭‭ 。
【怨みは深し‭‭‭‭ ‬‬‬‬天地にさえ】
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 ‬‬‬‬‭‭‭‭ ‬‬‬‬。


6【‭‭‭‭ ‬‬‬‬CHIEKO‭‭‭‭ :: ‬‬‬‬Chieko's underground‭‭‭‭ ‬‬‬‬】‭‭‭‭ ‬‬‬‬

七年の病なければ‭‭‭‭                                    ‬‬‬‬(沒有七年之病)
三年の蓬も用ひず‭‭‭‭                ‬‭                    ‬‬‬‬(不用三年之艾)
雲無心にして岫を出るもまたをかし‭‭‭‭      ‬‬‬‬(雲無心以出岫亦為詩)
詩歌に心なければ月花も苦にならず‭‭‭‭      ‬‬‬‬(詩若無心花月亦不苦)
寝たき時は昼も寝‭‭‭‭                       ‬‬‬‬(睏欲眠時晝亦眠)
起きたき時は夜も起きる‭‭‭‭            ‬‬‬‬(醒欲起時夜亦起)
九品蓮台に至らんと思ふ欲心なければ‭‭‭‭       ‬‬‬‬(若無登九品蓮台之慾)
八幡地獄に落つべき罪もなし‭‭‭‭   ‬‬‬‬(亦無墜八萬地獄之罪)
生きるだけいきたらば‭‭‭‭              ‬‬‬‬(若盡情活到當活之日)
死ぬるでもあらうかとおもふ‭‭‭‭  ‬‬‬‬(死亡不過是退隱而已)
‭‭‭‭                                                      ‬‬‬‬【無苦庵 前田慶次‭‭‭‭     ‬‬‬‬一夢庵風流記‭‭‭‭ ‬‬‬‬】


用自己的意念以現代的手法做翻譯啊…。我看著眼前的書本,稍微思考了片刻,在筆記本上寫下。

若非累積已久的腐敗不安。也毋需祈求醫治的神蹟。
純淨的心智才能坦然的目視一切,毫無悲憫之心就不能見識美景。
意念操之在己,無論沈睡清醒。
貪婪的妄想著登上高峰,總會滿身罪孽的跌至地底。
能夠樂天知命活著,便足以無憾的讓死亡帶往歇息。


累了。今天日間的進度到這裡為止。回去再做英文的習作報告,及下週口頭報告的資料收集吧。我揉揉酸疼的眉心部位,找了一上午的資料,該是稍事休息的時刻。
四月的午後淡淡光線,由大閱覽室的整面弧型挑高窗框均勻的撒落,分布在靠窗的桌面上,像是海浪殘留在沙灘上的泡沫一般。即使新中央圖書館藏書資料豐富而設備也更加現代化,我還是我喜歡這樣古典寧靜的氣氛,看著館內前廳那幅巨大的【明暗】和紙畫,以及泛著微微歷史痕跡的古典圓柱跟昏黃的燈光,那教堂一般的空間裡,時間空寂平和的跟著空氣中懸著的粒子自在飄浮。
如果到中央圖書館。那樣銳利的線條,坐在裡面,感覺自己就像在壽司清‭‭‭‭*‬‬‬‬1的料理吧台上,腦海中的感性逐漸被輕快的分成十二塊,作成一份〈‭‭‭‭ ‬‬‬‬匠‭‭‭‭ ‬‬‬‬〉‭‭‭‭*‬‬‬‬2整齊的躺在潔白的瓷盤上。地下書庫採用了人工智慧技術的自動取書設備,只要在電腦上打出書籍名稱,機械手就自動將書取出。像極了迴轉壽司。理工學部甚至在1964年就開始了對機器人的研究,自傲的在紀念古典音樂家巴哈200週年時,使用機器人演奏了巴哈的樂章。雖然說這是要適應國際化、資訊化社會的步調,但總覺得太過強調個性與自由,與想像力,依賴科技的結果,人類終有一天會趨於毀滅。

走出圖書館。落葉輕飄飄的飛舞著。輕輕的劃過我腳邊的地面。
早春的風稍嫌乾冷,陽光也被淡淡的雲覆蓋住。今年日本氣候的異常,讓都心在三月下旬,才終於降下今年第一場細碎似雨般的小雪。之後的天氣就像不準確的溫度計般,高高低低的。聽說全球各地也是有著相同的情形,因為所謂的暖化現象。人們不停的抱怨著氣候的異常,卻沒有想到,有的時候我們應當對我們的作為負起責任,如果人們認知到他們對身邊的世界做了什麼。如果他們可以記得。
但一般論的,人們只會記得身邊的人對他們的不公允。怪罪著他人的得到,怪罪著自身的未達到,卻沒有想到他們通常性的對身邊的人殘酷不公。
1997年酒鬼薔薇聖斗事件的「少年A」,讓日本國會為此將犯罪刑責的最低適用年齡從16歲降至14歲。但2004年佐世保小學的另一「少女A」事件再度發生後,此次加害者年齡只有11歲。沒有人思考想過這些孩子們歪曲的根本在哪裡,真的只有這些【犯罪】的孩子是歪曲著嗎?校園內的欺凌事件還是一再發生。輿論只帶來二次性的傷害,卻沒有讓任何人有真正轉回自己身上反省的自覺。每個人都自認為是正義之士,冷漠而無情的踐踏那些其實沒有犯錯的父母,讓他們幾乎無法在社會立足。那些家長批評著別的大人,別人的孩子犯的錯,卻沒有人會想過,自己的孩子在學校會是什麼樣子。會不會也是個欺負弱小的青少年?
人們不去思考。其實是因為,如果真的回過頭去,會發現那些養分不足的葉子,是因為大人們形成的根部早已腐爛不堪。
但我懷疑這個國家跟社會,有多少人是真正知道著這些。

人們只是理所當然的過著他們認為一般的日子。而對於那些過去連續發生的事件。日本國對待的態度永遠都是,【大街上的落葉,就迅速將之掃除丟棄】。社會認為自己是正常而正義的,只容納他們所認同的社會標準。認為自己才是那個體制下最正確的運行者。當事件過後,人們又過著他們認為應該過著的【正常】生活。
奧姆真理教(Aum)。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
通過神秘主義宗教宣傳,加上以能夠自由進行科技研究為誘餌,吸收大批理工本科的青年入教。在教內模倣日本國政府機構,下設負責外交的外務省、負責收集情報的諜報省、負責警備的防衛廳、負責備戰設施的建設省、負責化學實驗的科技省、負責運輸的車輛省、負責醫療的治療省、負責細菌研究的厚生省、負責應付警方的自治省等17個省和東西、信徒廳以及負責文藝的聖音樂院。以模仿而來的瘋狂想像力,最後發生了東京都地鐵沙林毒氣事件。從未被認為可能在境內發生的恐怖事件,嘲笑般攻擊日本國的政治心臟,三輛被發放沙林毒氣的東京地下鐵,開往霞關及自民黨總部所在的永田町。及其他相關而來的連續案件。當警察和自衛隊防化部隊包圍上九一色村,搜查出各種化學藥品和化學儀器,製造槍械的車床,毒化學製品,化學原料和製造生物武器的細菌‭‭‭‭..‬‬‬‬統計那些生化科技武器整整佔據了三座庫房。此事件對日本國造成的衝擊,而媒體也一面倒的將之塑造報導為瘋狂的邪惡破壞組織,讓日本警方對麻原及教團親信以數項嚴重罪行在全國進行通緝。案件在接連兩個月的密集追緝及複雜的訴訟審判程序之後,將松本和東京沙林毒氣兩案的案犯分別判處10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及無期徒刑。
而1999年刑滿出獄的一個當時未滿四十的青年人,出獄之後重建了奧姆真理教。將之改名為【阿雷夫Aleph】‭‭‭‭*‬‬‬‬3。那是過去教內的核心骨幹人物,上佑史浩。早稻田理工學部畢業,專修研究人工智能。
自認為自己比他人才華出眾的上佑,加入奧姆的他在教內以是所謂的【溫和派】被定位,創建了另一個體制去反抗他逃開的那個秩序,又將脫離阿雷夫另立新興教派。那不就像一般社會制度下,那些認為自己超越一般人比他人優秀的人,在派系,精英主義的前提之內,批評制度操作著一切,想要創立新秩序。卻稱之【改革】。最終也只不過是要讓身邊的世界變成【自己】期望的樣子。
那只是變相膨大的自我。
同樣是早稻田畢業於戲劇系的作家村上春樹,對東京地鐵事件則提出了另一個觀點。他採訪超過60位的事件受害者和其遺族,由受害者的證言裡,發現他們不知道該如何發洩自己的憤怒以及憎恨,因為來自奧姆真理教的暴力短期內就過去了,但來自那個所謂正常的社會體制裡身邊的人卻持續不斷的排斥傷害著他們。還有日本那種總是不願明確對外公布過失的的組織體系,應變能力不足的急難預防。完全沒有去自我思索為何會有那麼多人加入新興宗教?沒有任何人有理性上的深入反省,而且整體上呈現出來的只是逃避的態度,希望事件能快些結束。
消極的反抗體制的制度不去上課,勉強畢了業的村上,從事的工作不是遵循日本父母期望孩子穩定在企業工作的模式,而是作家那樣的自由業。但在約定俗成的社會中應該會不被認可的他,屢屢獲得國內重要文學賞,在歐美也受到強烈肯定。
不覺得很有趣嗎?同樣的一個地方,所培育出來的人,走向完全不同的道路。
那個古諺語。【一樣米養百樣人。】學校就像一個小小的社會,這個世界有著這樣的人,也有著那樣的人。社會總以為自己的價值觀是最正確的,到最後已經完全忽略了人的獨特性,建立了一個又一個的轉輪約束著人們隨之前進,而整個社會也默許著那些合理或不合理的一切。
這樣想想,人真的是很脆弱自私的。能夠不為自己私心為他人設身處地著想的人,那種有著深層智慧而不是利己的聰明才智的人,恐怕數量比例就像東京鐵塔的塔尖一樣細少。最糟的是,333m的高度,恐怕他們大聲吶喊,東京人也不會聽見的。人們只是忙碌的排著隊。買著五分鐘後就消失的鎧塚俊彥(‭‭‭ ‬‬‬Toshi Yoroizuka‭‭‭ ‬‬‬)甜點或是‭‭ ‬‬辻口博啟的Le Chocolat De H。新開幕的tokyo-midtown【期間限定】一盒要價三萬一千日圓,四十八薄片的NOKA巧克力。全數售罄。
他們其實應該期間限定的自覺清醒。沒有人。
我知道,我一直用著不以為然的眼光看著這世界。但最少,我不會拿我的眼光套在別人身上強制他人遵守,或是不負責任的以言語或者行動傷害任何人。

沙沙的葉片摩擦聲,像是有腳步聲像我靠近似的。我停止著思索,抬起頭來。
「加藤小姐。」
笠谷良一快步的走過來。他穿著一件連帽的運動長衫,有點厚度的毛呢休閒西裝。體格像運動員般高大,是個人如其名,非常溫和開朗的人。
「良一君,有什麼事嗎?」
「在做一個報告,但是蒐集資料上有些英文部分相當傷腦筋呢,能不能拜託妳?」
「如果不太多的話可以的。」
他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爽朗笑容。
「應該是不會花太多時間,我的口語能力可以應付,但有些太艱澀的字句段落真的是不太行。這兩三個小時妳沒有事吧?」
「七點跟朋友約了面會,在那之前都沒問題。」
「真可惜。本想或許應該要請妳吃個晚餐做回禮的。那到神保町那邊方便嗎?我知道那邊有家不錯的咖啡店。雖然很樸素,但是安靜而且非常的好喝。」
「不必那麼客氣的。叫我千惠子就可以了。」
「因為妳總是看起來很能幹的樣子。讓人不自覺也嚴肅起來了。走吧,千惠子。」
三兩個剛近大學的新鮮人,像是嬰兒剛張開眼睛看世界一般,帶著閃著希望光輝的眼神,快步由我們身邊走過。某處的課室傳來了歡笑聲。

我們坐上東西線在九段下下了車,沿著靖國通往神保町站的方向走。熙熙攘攘的人潮,紛紛的往靖國神社方向的出口前進。三月底四月初這個櫻花開放的時節,使得這一帶滿滿都是為著電視上密集放送的賞櫻報道‭‭‭*‬‬‬4而騷動的人們。雖然在東京排隊並不算是奇特的景象,一整個家庭出門也什麼過錯。但原本閒適的下午,突然湧出上百個人,還是會讓人感到輕微的不耐。如同東京縮影般,日本人總是一窩瘋的被輿論推著盲目前進。
神保町這個地方早在明治時代就是書店群聚之處,在靖國通和白山通交口滿集著近二百家古書店,即使經過都市更新再開發,大樓雲集之下,巷弄裡仍能感覺得到昭和時代的美好質樸氣味。算是都市人工商業氣味較不濃厚的地帶,一個有著新舊街道巷弄,住家,喫茶店的超大型圖書館。而靖國神社。則是軍國主義的謊言告訴人們說。染血武士刀般的鮮紅鳥居裡面,分隔著的鬼魂,是神。路旁的櫻花樹,散落了一地帶著粉紅的白。
上午還帶著些許陽光的天空,突然整個黯淡下來。

「有去賞櫻嗎?」笠谷問。他的聲音有一種乾爽陽光般的氣息,他說前幾天剛宣佈神社內的染井吉野櫻開放,就被社團學長同學拉去賞櫻會,結果第二天宿醉頭疼不已。
「我比較不喜歡太吵鬧的地方。雖說高興地喧嚷喝酒讓氣氛很熱鬧著,但是沿著巷弄就可以看見櫻花飄落,恬靜的渡過時間也很令人愉快的。特意去做好像就帶點矯飾的意味。」
「的確很像妳的作風。我很喜歡爵士的古老唱片,常來這一帶。千惠子喜歡爵士嗎?」
我搖搖頭。
「我比較喜歡純粹的鋼琴演奏,像古典音樂之類,沒有太多節拍只有旋律的輕音樂。」
「那方面我比較不了解呢,但很適合妳的氣質。我雖然不大能理解音樂裡感性的部份,但只是覺得聽著那樣的聲音,會把腦袋裡打結的部份,稍微放鬆一點。」
「良一君感覺起來不像是個會煩惱的人啊。」
「哈哈。因為我看起來比較高大吧。我不太會去想複雜的事情,所以遇到想不通的部份,就會丟著不去想,放在那裡打結著,繞過那一塊就是了。我比較喜歡很快的把事情處理好,太過迷惘沈溺在複雜的事物中的話,會沒有辦法繼續過日子下去的不是嗎?與其在彎曲的小巷弄裡迷路穿梭,不如沿著大路的指標很快的到達目的地。」
的確是像念著政治科系的人會說出來的話。
「所以就是,我就算是那個路牌囉?有雙語翻譯的電子導覽系統之類。」我笑著說。
「好像是有這樣一點的感覺。應該說,委託專業吧。」
他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在巷子裡的小小店舖,在一棟灰白色建築的轉角處。一樓歐洲風味式的紅磚道,半圓弧三層台階以及遮雨棚,門的左邊掛著一個像是手工刻製有著【珈琲】字樣的木牌,右邊黑色的長條細小招牌以書寫體寫著【cafe le grand】。
「這裡,請。這樣的地方還可以嗎?」
「像這樣在鵝黃色燈光下搖曳著古意的店,的確可以輕鬆閒適的消磨著午後的時光。」我微笑的說。這是誠懇的評論,不是客套話。
「那太好了。因為年輕女性也許都會比較喜歡時髦一些的店呢。」笠谷爽朗的幫我開了門,吧台的人很熟稔似的,輕輕點了頭跟他打了下招呼。
天空居然已經開始有著下雨的氣息,溫度也突然變得好冷。我們快速的進入了店裡。

他由圖書館印來大約八頁的資料,大概是經濟方面的外國社論觀點。一些關於近代資本主義‭‭‭(‬‬‬contemporary capitalism‭‭‭)‬‬‬,自由市場經濟‭‭‭( ‬‬‬free market economy‭‭‭) ‬‬‬的文章,以及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的正義論(A Theory of Justice)。
還好沒有太多冷僻艱澀的術語,大概一個小時多之後,那些紙張就像是墨水顯印般,一張張加上了線條記號以及手寫的注釋筆跡。不過在討論的過程中,可以發現,他的立場相當鮮明。是一個理想主義的溫和形態改革份子‭‭‭-‬‬‬如果非得要把人用一個框架界定範圍的話。

這家咖啡店的咖啡的確味道溫和香醇。結束了討論之後,我們散漫著聊著天。
笠谷建議我點了一份巧克力蛋糕,非常紮實濃郁的口感。他很不好意思的說,自己總是不清楚為什麼女孩子那麼喜歡吃甜食,不過有的時候來看見女性客人都會點一份這裡的蛋糕或是有著泡芙的點心組合,覺得這樣的場景放在女孩子身邊真是挺合適的。
「拜託千惠子真的是壓對寶了。我以為可能得花上三四個小時呢。」
「不過,你讓我想到早稻田熊。」
「啊?」他的表情顯然有點錯愕,反射的看看自己的雙臂。「因為體型嗎?」
「漫畫家弘兼憲史。他的加治隆介之議‭‭‭*‬‬‬5,滿年代久遠的一套漫畫著作。如果你未來可能走向政治家之路參選,總感覺你的政治理念會跟他很像。」
「那套書本學長有推介我們看,不過因為二十冊對我感覺有點多,所以始終沒有耐性去借來一口氣看完。」
「他提出的理念是以日本全國利益為出發,開放農產進口、增加稅負,很明顯的可以看出他對美國自由市場經濟與資本主義的崇拜。所以一看到自由市場我就想到這套書了。雖然他對軍隊的觀點我並不認同。」我稍微解釋了一下整個故事的大概,以及裡面關於政治方面的一些新鮮觀點,笠谷非常認真的聽著我說著,有時會點燃一根煙,他的煙癮並不大,但也可能是因為在女孩子面前,因為他每點著一次火,就會用【抱歉】的眼神看我一眼。
「沒想到千惠子妳也看關於政治的書籍,難怪這些文章對妳而言很輕鬆。我原本還擔心如果有些術語對文學院的妳會有點困擾。」‭‭‭ ‬‬‬
「對關於人的討論都有興趣。所以有接觸著。不是有個說法嗎,政治,就是眾人之事。」
「有天分的人真是好呢。我對於看長篇的文字並不是很擅長,高中的我原本曾經想當足球員的,說穿了當時可以說是四肢發達頭腦普普通通。不過,高三一次練習因為鏟球整個人摔倒在地上‭‭‭, ‬‬‬背跟腰幾乎不能向下彎,那時還住院了一段時間。醫生診斷說我的脊椎彎曲了,三年內不能踢球。因為這樣冷卻下來一陣,感覺那反而有種得救的感覺。想一想那時候,之後馬上要決定未來的道路,如果真的頭腦一熱說以後要當足球員,只有我一個孩子,家裡其實是會很傷腦筋的。我其實沒有那個反叛的勇氣。」
笠谷說著後來他決定念政治的契機。重考了一年才考上。我靜靜的聽著,有時適當的接上幾句話。因為窗外飄起了雨,陸續的有著躲雨的人們進來。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說。
「歪曲的骨頭,後來靠著持續的復健一點一點的恢復了。少年時代有點理想的成份覺得為什麼非這樣不可非那樣不可,社會為什麼這麼現實這麼的競爭著?重考那一年尤其不滿,覺得這社會真的是壓力好大。卻又不太忍心辜負父母的期望而壓抑著,很苦悶的那個年紀。但是被限制運動量之後思考活躍了一些,有了時間書本好好多看幾遍其實也不是記不住。突然有一天打結的地方不管它之後反而鬆開了。就會想那就讓社會不那麼競爭吧。以後的孩子就可以理所當然說出我要踢球,而父母聽到時會說,那這樣啊,要好好暖身不要受傷啊。不會先問,那能踢到第一名嗎?可以當個好工作嗎?那時是個會給孩子們放手去作的平均的社會。歪曲掉的,不就該有人持續去矯正著嗎?那就從政治上開始吧。」
講到激動處,他的眼神就閃閃發光,好像日本的未來已經漂亮的射門成功一般。

「啊,時候不早了,我必須離開到表參道去。」
「那麼,我們走吧。我陪妳過去。」
「不用麻煩的。」
「走吧。」笠谷很快的結了帳,用他乾爽的笑容說。他的嘴角有著明朗而坦率的上揚弧形。「今天這樣的聊天讓我很愉快,真的非常謝謝妳。這麼好的心情,我想去赤阪到朋友酒吧裡喝點啤酒,聽聽爵士之後再回家。」
走出大門前他望著一點點的小雨,張開他的外套,為我擋住了。
我們快步走向地鐵搭上半藏門線。下班時刻加上下雨散去部份的賞櫻群眾,地鐵輕微的堵塞著,他很有禮貌的站在我身邊擋著擁擠著的人們。分開出站時露出開朗笑容問我。
「請問,如果可以的話,以後能否偶爾打個電話約妳出來像這樣聊天喝東西呢?系上的朋友都顧著表達自己的意見,有時候交談並不輕鬆呢。感覺跟千惠子聊天,可以很自在的說出自己的想法,被傾聽著,也不會被批判。」
「可以呀,良一君。聽你說話也是很愉快的。特別是骨頭那段話,讓我領悟了一個很不錯的道理。」
笠谷似乎想說什麼但並沒有開口。於是我們就彼此留下手機號碼之後道別。

步出地鐵站的溫度相當冷。我忍不住縮了縮身體。
突然之間,雨水混著半融的雪的由天空緩緩降下的景象在眼前出現。
穿著高級流行時裝的時髦青年人們慌張閃避,或是保護著他們的名牌皮包。站在有著遮蔽之處的人們則是瞪大了眼驚愕的看著。
「啊。這種時候下雪,會不會太誇張了呢。」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的話,應該是他遺忘了日本國的存在,所以把該下的雪擱在一旁完全忘記了吧?如果是那樣子的話,應該可以稍微想像一個景象,
雲端上有個灰白頭髮的老人家,一轉身,稍微了愣一下。說著,啊,你怎麼還在這裡幹什麼呢?通通下去吧。
呼出的氣息瞬間凝成霧氣。灰泥般的稀薄的冰冷霜狀物,將車道上川流不息的車頂蓋上覆蓋了薄薄一層。整個表參道沿過的路樹瞬間褪去原有的青綠顏色,閃亮的櫥窗也朦朧起來。這樣的畫面有點像是灰色的惡夢般。眼前的東京是一幅落在泥地上被人踩過的水彩畫。我想到田中謙治所翻譯的一篇中國元朝物語。演劇家關漢卿的著作,六月雪‭‭‭ *‬‬‬6。
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 ‬‬‬‬【怨みは深し‭‭‭‭ ‬‬‬‬天地にさえ】‭‭‭‭ ‬‬‬‬。
我快步的走進眼前我所要去的建築物裡。

表參道Hills,裡面有著總和多種項目的藝廊、點心店,雜貨鋪。比起對面街道上整排的國際級高價品牌專賣店,這裡販售著的是日本人最愛的概念‭‭‭:‬‬‬繁多種類,數量稀少的高級品味加上精美包裝。一個販賣著夢想的大型精品複合型購物商場。
這棟建築物前身是為關東震災而無家可歸的災民所建造,當時日本惟一鋼筋建製的集合式住宅,同潤會青山公寓。保留下一小區原址建築,現在作為藝廊和展示空間。
負責改建的設計者,是現代東京建築裡,唯一不會讓我有著反感的,安藤忠雄。
每每望著都心工事中被圈起的場地,我都會想著,也許十年後這個放射線環狀內已經再也不會有天際線那樣的存在。那是一種被強硬的阻隔住的不適感,而且那樣的線條好像記錄了人類的狂妄貪念。
我不太懂得建築,但曾經在圖書館看了一本有著他歷年作品的照片集。跟現代充滿銳利鮮明線條,與天空爭奪土地的都市建築很不相同。滿溢著一股類似禪般的古典反省氣息。書上說他的作品總是會僅可能的保留了舊建物本質,將原址沿著地理重新規劃著,賦予一個嶄新的概念,而不是把所有的建物毀壞再造。看著那些灰色的混凝土、木頭、光線和水,好像或多或少能夠讓人理解,【人與建築如何達到和諧的關係】,不是一句販售用的標語,而是某種確實存在的意念。
中央是一條大約700公呎長度的坡道,貫穿所有樓層是唯一水平著的線條.站在中間室內,四周會呈現奇特的分割斜線。據說這做法是為了保留住原本表參道坡道的斜度。於是內部看來就像一層細密堆疊著的奶油千層蛋糕。就像一般東京的熱門地點,這裡現在人群螞蟻般細密排著隊伍,列隊在這高等的糖衣裡鑽動前進著。

我到位於地下二樓的pas de‭ ‬deux。高田小姐固定在這個沙龍做著頭髮和保養指甲。
她相當在意的保養著自己的容貌體態。外表看起來雖然嚴肅,但實際上心態卻非常年輕,也相當的新潮,留著俐落的短髮,會流利的三國語言會話。身體線條還保持在還算有著彈性的緊實狀態,是她每個禮拜上兩次健身房跟練習瑜珈的成果。臉孔像是像三十歲的她據說已經三十八歲。總是穿著時髦優雅的中性色調套裝,看起來就像某某商事的高級秘書或是小型事務所的負責人。而她的名片上也印著【藝術經紀】的名銜。
我每個月到她位於麻布十番的公寓一次,那裡是個高雅的空間,佈置的時髦而簡單,像個私人畫廊一般,非常巧妙而恰當的掩飾著她的業務。她所經紀的藝術品,不是平板的畫作或者雕塑。是活生生的人。
今天她說,因為MIYASHITA‭‭‭(‬‬‬宮下‭‭‭)‬‬‬新開的這一處新的洋食店,一直想來嘗試看看。她對於流行的事物,有著非常強烈的好奇心。而且就像個真正的藝術經紀般,可以恰到好處帶著些微感性的對事物做出銳利正確的評論。這一點我非常的佩服著。
「繪理香,能不能麻煩妳多等我大約十分鐘?有新的產品進來,所以忍不住多做了一個淋巴引流的課程,真的相當舒服呢。MIYASHITA的預約是在七點二十分。」跟她工作時簡潔明快的說話方式一致,但語氣完全不一樣。只有在嘗試著新鮮事物時,她的年齡會向下調整到少了十多歲般,露出年輕女孩特有的爽朗上揚尾音,不過在那時她的微笑眼角,會不經意跑出一兩條細紋,洩漏了她實際的年齡。
我微笑著點頭。
「沒關係,您慢慢來。」
很快的有人送上花草茶跟流行雜誌。我只是端著熱茶,稍微發著呆。

MIYASHITA在表參道Hills三樓的店面並不大,只有約莫四十個座位,木頭調的空間清爽而時髦。是一家精緻洋食餐廳。
禮貌周到的服務生馬上就領著我們到高田小姐已經預約好的兩席座位上,並且送上菜單。她毫不考慮的就點了這家店本店最招牌的醬燉和牛肉,野菜鵝肝沙拉。焗奶油貝類伊勢蝦,我則選了海鮮沙拉,番茄濃湯,燒烤松蕈與茄子。
高田小姐拿出一個墨綠色信封給我。每個月都會換一次花樣,這次是蒲公英圖案。
「辛苦了。這是這個月的費用。」
「高田小姐,能否麻煩您一件事呢?」
她很稀奇似的看著我。眼神銳利起來了。
「說吧。怎麼了?」
「之後近藤先生的案子,能否麻煩您幫我過濾掉呢?」
「這個啊。我本來也打算這麼作。」
「啊?」我困惑的看著高田小姐。
「這三個月近藤先生指名妳總共五次。如果沒有特殊技巧,比如社交手腕或是技術上相當的好。熟客是不會這麼作的,每個人最多被指名累計三次,頻率也不會太密集。因為男人總是愛嘗新鮮,類似累積戰果那樣的。就我在各個客人那邊對妳的評價,所得到的都是談吐得體,氣質高雅那樣的說法。這樣總合起來妳是一個不會用特殊手腕的人。」
「您說,我在聽著。」
前菜的沙拉送上。非常協調的顏色,蔬菜的邊緣發著新鮮的光澤。
「啊。看起來顏色很可口,我們先吃吧,繪理香。看他跟本店的水準是不是一樣。用餐後到安靜的地方喝酒再談如何呢?這裡氣氛不太適合呢。」高田小姐一派輕鬆的拿起餐具。
的確,用餐的時段這裡塞滿了人,即使是靠窗的邊角座位,也相當的嘈雜。
雖然食物很新鮮,料理看起來也很精緻美味,但我已經完全沒有什麼食慾,只是想著所謂特殊手腕的字句,以及高田小姐的自信。高田小姐每樣都嘗了幾口之後,並沒有全部吃完,她覺得雖然鮮度足夠排盤也很細心,但廚師的火候跟本店還是有著些微差距。很快的就招手呼叫侍者過來,拿出信用卡付了帳,感覺讓我想到跟母親出門用餐的光景。

我們到一家我熟悉的店吧,那裡很隱密,又安靜。她說。揮手招了計程車之後,我們很快就到了青山一丁目的十字交口,轉了幾個路口,我們停在一家位於巷弄裡,有著白色牆面,像個四方塊,沒有明顯招牌的酒吧。明明是很短的路程,卻因為坐車而繞了大半圈。不過,我很難想像剛做完深層護髮保養,畫著整套精緻妝容的高田小姐,提著Celine包包,穿著名牌鞋走在泥濘街道上的樣子,所以我對這件事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人的心理狀態或許真的很奇妙的。類似的行為跟打扮那些跟我們有著來往的千金小姐們都常作著,我卻對這樣的高田小姐沒有反感。那些小姐們給我一種炫耀般的感覺,我懷疑她們是否真的能知道自己買的一個名牌包,是真的需要或只是因為正熱門著。與追逐不清楚理由表象的她們相較之下,高田小姐彷彿航線穩定的班機似的,筆直前進享受她的人生。


如果真的要回頭想的話。我到底是為了什麼這麼排斥著這些,所謂好人家的孩子呢?


‭‭‭‭*‬‬‬‬1‭‭‭‭ ‬‬‬‬東京開店百餘年‭‭‭‭, ‬‬‬‬繼承江戶前傳統技術的壽司店,本店在築地。
‭‭‭‭*‬‬‬‬2〈‭‭‭‭ ‬‬‬‬匠‭‭‭‭ ‬‬‬‬〉たくみ‭‭ ‬‬日幣3,150日圓‭‭‭ ,‬‬‬‬12種不同的生鮮壽司
‭‭‭*‬‬‬‬3‭‭‭‭ ‬‬‬‬aleph‭‭‭‭ ‬‬‬‬在梵語中意為“無限發展”
‭‭‭*‬‬‬‬4‭‭‭ ‬‬‬靖國神社是東京櫻花的開花基準。每年都由氣象局的開花觀察人員到此觀測櫻花的綻放程度,只要神社裡的櫻花開了,當天的新聞就可以宣布東京的櫻花開了。
‭‭‭*‬‬‬‬‬5‭‭‭ ‬‬‬弘兼憲史畢業於早稻田法學院。【加治隆介の議】在台灣翻成【政治最前線】
‭‭‭*‬‬‬‬6‭‭‭ ‬‬‬田中謙治所著,中國古典文學大系52‭‭‭ ‬‬‬。平凡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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